《艺间书房》
Brushstrokes & Bookshelves
Discovering the Inspirations and Literary Treasures of Creatives
引言:
书房是中国文人精神的集大成之所,集中体现着一位学者对文化和人生的思考态度。作为一种“空间的艺术”,书房内部的物象设置、层叠的书本类目乃至排列方式都有着深厚的学问,与书房主人的创作灵感、治学方法及个人性格息息相关,故而书房不仅是物质实体上的,也是心灵建构意义上的。而对于艺术家而言,其书房亦是创作场所,笔墨、色彩、材料、思想在此尽情挥洒,"艺间书房",见天地,也鉴人生。
阅读是一个人的终身事业,对于增长知识、开阔眼界、愉悦生活大有裨益,在读与思中,人们可以获得对世界更丰厚多元的理解。
本系列采访意在通过深度的面对面访谈,走进清华美院学人的阅读故事和阅读观,展现师者的精神旨趣,挖掘艺术文化的力量,倡议用阅读涵养心灵。本选题得到清华大学“2023年校园新媒体工作室支持计划”支持。
本期和书房有关的故事,来自华体会官方网站/app/ios/安卓/在线/注册,绘画系教授顾黎明。
/学者档案/
顾黎明
顾黎明,华体会官方网站/app/ios/安卓/在线/注册,绘画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一、读书之处:
“灵魂需要一个孤独的地方”
这是一个普通的下午,我们与顾黎明老师约好在他的工作室见面。书房与工作室在他眼中是一个相对统一的概念。
亲切、随性,又带有一丝“潇洒的迷离”,是他给我们的第一印象。
顾黎明的工作室坐落在美术学院一层,一整面透明的落地窗将室内外景致相连,室内色彩斑斓的画作颜料与室外绿植小景与石塑小像自然地呼应。
这是一个宽敞、自由的空间,在交流中,顾黎明用“闲、散、随性”来描述他的小室。如果非要给这个空间划分单元,大体可分为里中外三部分,靠门的一侧是堆叠高近墙顶的绘画纸张与工具,中部是书架、办公桌及创作台,最里处的空间形制是外凸的,摆放着几簇盆景,陶瓷木雕、木版年画等民间工艺品,还有一台健身器械——闲暇时锻炼上个把小时。
“灵魂需要一个孤独的地方”,顾黎明为他的书房之功用做出了如上注解,在他眼中,书房是安放心灵的场所,“我觉得人有的时候需要独处,书房不仅仅是览群书的场所,而且人在里面会产生一种精神的寄托”。读书是时间地静养和对人心智的调节,并不一定要带着“知多少”的目的。
于是,他的书房布置全是“随心来”,有时在角落旮旯里也放上几本,走到哪儿就看到哪儿,也写到哪儿。除了一些需要常常温故知新的书籍被保留下来,部分看完的书就会被即刻地替换成新的摆上,摆放也没有特定的分类标准,大都凭着装帧效果和自我心意。他对自己的图像记忆有着很强的自信,“我记得书的颜色和样子,你说要找哪本书,只要是我曾经看过的,我基本上都找得得位置“。
在顾黎明的世界里,少有束缚,思维也就无有疆界之限。
书与画之外,书房中还摆放着大量的传统陶瓷制品与民间工艺品,和偏古典的家具显得很匹配,贴在墙上的民间剪纸、门神年画;稳稳放置在架子上的泥玩具、木刻雕花、画像石拓片等,全是他的个人收藏。顾黎明大部分时间喜欢东看西看,碰上投缘的就快意“揽入囊中”。这些来自中国本土的丰富风物给予他潜移默化的滋养,顾黎明的创作也与此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例如代表作品《门神》系列融合了敦煌壁画、民间年画、泥塑彩绘等中国独特文意象,展现了其人对中国文化精神内核的聚焦、思考与想象。顾黎明表示:“传统文化的一大重要源泉,就是民间,民间文化是集体意识的产物,它的精神是人本能的诉求。民间为艺术提供了丰厚的创造源,这是中国现当代艺术应当尤其关注的地方”。
顾黎明由一方小天地出发,开启了对传统元素的解构和重构之路。解构,是认识、理解;重构,是批判性地继承,是建立在传统之上的新探索与新表达。他强调历史观,并不断号召青年人重视和了解传统,“作为中国人,对传统文化应该有一种骨子里的认识,在日常看与感受的过程中耳濡目染,了解古人怎么将自然与生活转换成一种带有美好寓意的审美趣味的。”至此,在古今穿梭与融汇间,能够真正创作出有中国风貌的,超越时间的作品。
二、读什么书
“这本书开启了青年时期的我对自我存在价值的疑问与追求”
顾黎明称自己在读书上是个“大杂烩”,爱看各种各样的“杂书”,如果一定要给出偏爱的选择,那就是哲学的、文物考古的、现代主义的、中国文化的。
追忆青春时期的阅读时光,顾黎明的大学时代正值理想主义弥漫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强调思想解放。他在老师的影响下开始阅读哲学、文学与诗歌,“我跟着老师们看书、买书,慢慢地受到了很多启发。当时读的最多的是‘存在主义’,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海德格尔、叔本华、尼采,还有萨特。”
其中,最早看的也是受影响最深的一本书,是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它开启了青年顾黎明对自我存在价值的疑问与追求。
“书属于商务出版社世界名著系列,白色皮,很厚,不好买,大家都抢着买。我托朋友给我买的,读了三遍,读不懂也读。实际上我现在才明白,不同年龄段懂的东西不一样,我身后架子上放了一本《叔本华传》,看到他的传,才知道叔本华为什么这样想问题,他的思考是和他的生活境遇相关的。”那些关于获取细节还历历在目,时间却已过去了四十年,至今,顾黎明还是会常常翻起这本书,随着人生阅历的延展,不断地阐发着新思考。
“生命和存在的意义在于过程,而非结果”,这句掷地有声的宣言启发了顾黎明思考世界的方式——一种在青春萌动时期建立起的对自我的认识,如今回头看,他深刻地意识到并感慨于这一在求学初期掌握的知识对自身艺术道路产生的巨大影响,“艺术创作就是要揭示人自我的创造力,没有对现象和问题的质疑,就没有反思;没有反思,就不可能有创造。”
因早年研习西方油画与现代主义,阅读书目多与此专业方向有关,到了快50岁的时候,顾黎明发现自己逐渐展现出了对中国文化的阅读倾向,书架上中国文化的东西多了起来。
“随着年龄增长,人不断地把五颜六色的外表卸载,卸装知识,最后剩下的就是骨子里的东西——那是什么呢?就是童年的记忆,是本土的、传统的印记。”
钟情哲学,广泛涉猎多学科知识,跳跃性的思维、大跨度的知识结构,知识点在顾黎明的脑海中被织成了一张四通八达的网,而他是自我思想的布局者。在访谈中,你能清晰地感知到顾黎明的表述耐人寻味,值得记录下来,反复琢磨品味,这都归因于他哲学的思考。他多次强调哲学是揭示人灵魂和思想境界的学问,每每谈及与哲学有关的话题,顾黎明几乎停不下来。
三、如何读书
“不能枯萎的感知力与表达欲”
谈及阅读方式,顾黎明分享了他的经验:有的书,即使看了几十年还要再看,温故而知新,读者人生阅历的丰富会为旧书增添新的理解视角;有的书,则是略读,了解一下知识结构即可;还有的书,可以天天揣在口袋里,无论身处何地,都能拿出来细细咀嚼。
顾黎明随身常带一本书,是上世纪买的《汉隶篆字典》,书本尺寸巴掌大小,内容大约和《说文解字》相当,讲的是文字的演变。在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中,他会用手指摹写,在一笔一画中掌握对书写节奏和韵律的感知,完成心灵的修炼。顾黎明将此描述为“有温度的体验”,感官的敏锐性是艺术家不可缺失的特质。
“我把手机输入法设置成手写界面,我从来不用拼音。当我们用电脑的时候,手写的能力越来越弱,触感越来越少,导致我们与自然的感知小了,其实创造力就少了。”
读有字书,也“读”无字书——这本书,叫做大地之书。因为对“亲身感知”力量的执着,顾黎明喜欢往自然中去,放松身体与心灵,细嗅微小,触摸世界,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发愣”。于是,书房跟着人走,成为了“随身的移动的空间”,人在哪儿,书房就在哪儿,思想自然地涌动、倾泻。
顾黎明有强烈的表达欲,绘画是他的“发泄”方式,文字亦是。本科毕业后,顾黎明进入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助教进修班学习,接触了很多常驻北京的年轻理论家,彼此之间以文会友,经常性地交流思想,从那时起,顾黎明开始大量地撰写文章。
他写文章很快,思绪流畅,而且文笔鲜活,因为强调对真实感觉的直接抒发,故而很引人入胜。在阅读的同时,顾黎明也爱写读书笔记,笔记分为两类,摘录式的和随想式的,博士期间,仅做的读书摘抄纸片就存够了两大箱子,这些旧笔记成为了顾黎明数次搬家时都不可割舍的“宝贝之物”。对于随想文章,则大都是随性生发之作:“我写东西先有灵感和想法,有时早上起来后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赶紧记下来,吃饭时、甚至是上洗手间想到的,都要马上记下来,每个段落有一个观点,然后再把它们串成一篇文章”。
大多数时候,思绪和灵光是转瞬即逝的,能做的,就是立刻找到身边一切可以使用的工具,记录下它。
四、为什么读书:
“有心灵的沉淀,你才能有好的东西”
长期持续的阅读使顾黎明拥有了一种“判断力”和“辨别力”——对于艺术创作者与实践者的身份而言,这种判断力体现在对艺术史发展方向的预测,和在预测之下,艺术家对自身创作方位的把握。
他坦言自己的阅读不会有立刻的、直接的影响,“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想法忽然就冒出来了,然后想到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我觉得这样才能显示知识留下了痕迹”。就像是人的大脑在做筛选一样,最终保留的,都是经过时间沉淀的东西,也是自己掌握的东西,而这些知识会相遇、会交织,最终汇聚成一个思想的空间,待它的主人在任何时间启用。伟大的艺术家之所以能创作出传世的艺术作品,是因为他们能够在时代与历史的横纵坐标轴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而此种判断力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受益于知识视野的广度。阅读,正是求知、拓知的重要途径。
“真正读了很多东西,最终应该要把它忘掉,学会独立思考,人才能成长起来,跟着别人的感觉走,永远做不出自己的东西。”
顾黎明的这种思考,往往包含着反思意识,反思意识的建立恰恰就是创造意识的开启。他曾数次向青年学生强调:不要“人云则云”,而是要建构自我人格。相较于盲目地读取他人的“荐书单”,顾黎明更注重“以交流代替推荐”,做一个会反思的人,因为反思是人类进步的源泉,反思前人的东西才带来了后代的进步,而不是步入“同类化”的深渊。在不断反思“我是谁,我现在干什么,我到哪去”的过程中,我们既在发现问题,也在创造新的可能。在他的眼中,发现也就是创造,这不在于看多少书,而在于每一个现代人对自己的认识与思考,就像笛卡尔说的:“我思故我在”。
反思意识的觉醒,体现在他的绘画中对色彩、造型、空间,甚至媒介上的考量。他于艺术本体性之上,努力架构起一种具有自我身份的存在证明。评论家们常说顾黎明的画都不完整,而这恰恰是他所要展示的——是残缺,是“缝隙”。因为有了残缺,有了缝隙,公众才能有参与的过程。不像广告一般直接推到观众眼前,而是像印象派的点彩一样,拉远了才看得出来。
“‘不完整’能让作者和观众共同创作,让‘过程’创造价值,过程的意义比结果更重要。”
顾黎明心中总是装着对“过程”诚挚的追求,正如意渐阑珊的灯火,那种恍然若有若无的过程,往往能够唤起“蓦然回首”的冲动。这是顾黎明对读书的理解,对艺术的沉淀,更是对人生的体验——趟过万水千山,得到总在眼前。
作为实体的书房,其空间是有尺度的,但是飞扬的思想,却遥遥无边界。从本质上来说,书房存在于人的心灵之中,它不单是一个物理的场所,更是心灵的空间......
顾黎明的书桌上摆了几盘水果零食,他说经常有同学们过来拿着吃,久而久之就多准备些。聊到近期常常感到时间的紧张,他戏谑道人读书应该是闲情逸志,现在倒成为了奢侈,只能“晚上回去睡觉前读一读,有时候没事的时候也翻翻看看”。
大概,他最期待的,还是能像年轻时候那样,坐在那儿就是看书,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顾黎明老师与清美记者团学生记者合影
策划、撰稿 | 朱滢
整理 | 苗义泽
摄影 | 彭昊鹏、宋思诺、李一诺
剪辑 | 彭昊鹏